27. 日出

    阿尼茨居然真的是邀请她一起出去，这让尤兰达非常惊讶。

    毕竟她已经做好准备死在这里。尤兰达觉得像阿尼茨这种没有道德约束，为所欲为的机器人，报复心态应该会比人类残暴一百倍——即使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，可跟一个机器人讲这些道理似乎也挺没意思的。

    然而当尤兰达握住阿尼茨的手，他居然真的把她扶起来。大概是由于没有进食低血糖的原因，她差点摔倒，阿尼茨便抱住她。

    “不要。”尤兰达惊得推开。阿尼茨也意外的没生气，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，牵着她在黑暗中往一个方向走。

    他们停在了一小片地方，阿尼茨在空中拉出一道屏幕，脚下那块地砖便开始缓慢的上行。

    终于……可以离开这里了吗？

    尤兰达虽然没有说话，可是心脏怦怦直跳。

    他们直达天台。自动门打开的刹那，尤兰达看着外面的夜空，微凉的风吹拂皮肤，生动的触感久违的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。

    阿尼茨没骗她。远处天幕交际的地方泛出浅白的光亮，现在应该是凌晨四五点，这座城市行将日出的时间。

    大概是阿尼茨觉得怎样都能抓住她，尤兰达轻而易举就的挣脱了他的手。她往前走着——事实上她也不想做什么，饿的连跑的力气都没有，她就想站在栏杆那边看看。

    意料之中，也意料之外。整座城市安静的可怖，一束光亮都难找。

    尤兰达看着黑漆漆的街道，复杂地开口：“…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吗。”

    阿尼茨没有说话，也没办法说什么。说起来他是这场战争的主要参与者，即使他对千里之外的人类没什么特别的仇恨，但遵守和古奇博士的交易——还有那种想要奇怪的，想要报复的心态，他还是不假思索的做出了选择。

    然而现在看来，这好像是错误的。

    尤兰达没有在意阿尼茨的沉默。她撑在栏杆上：“那些小孩子和老人呢？”

    “移去了远东。”这个问题阿尼茨可以回答，“这里离边境太近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也知道那边随时可能会打过来啊。”尤兰达低声嘲弄。

    阿尼茨沉默了一下，“战争已经快结束了，人们很快就会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回来的。”尤兰达说：“很多很多人都回不来了。比如有些小孩子的爸爸mama。”

    阿尼茨知道尤兰达情绪低落的原因。隐晦的自责和挣扎让他有些烦躁，他真想怎么发泄一下。可看到尤兰达苍白的脸色，心里有个声音却说，不可以。

    不可以。尤兰达讨厌这样。

    尤兰达却不知道阿尼茨内心在挣扎什么。她专注的看着远方，忽然抬起手：“看，那里还有一颗星星。”

    阿尼茨顺着她的手指，看到了那唯一一颗，已经很黯淡的，好像快要熄灭的星星。

    “真奇怪啊，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看到星星。”

    尤兰达的声音很平静，好像以前跟他对话那样。阿尼茨的心绪也跟着平复下来，金色的眼眸微眯起来，轻轻的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就是这样。阿尼茨想，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——尤兰达就这样在他的身边，只是这样平淡的叙话也很好。

    其实连这样也是很少的。很久以前，尤兰达匆忙的只会偶尔出席实验。经历过这些事后，尤兰达更不愿意开口了，看他的每一眼都充满厌恶。

    不过尤兰达现在的态度再度燃起阿尼茨的希望。或许尤兰达是可以慢慢接受他的——就像那个老头博士说的那样，只是需要他学会忍耐，再学会温柔一些。

    于是他看着尤兰达的侧脸，认真的道，“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很多次星星。”

    尤兰达转过头来，她沉默的看着阿尼茨好一会儿。他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冷酷，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，只是眼珠的颜色变了——原来是海一样的深蓝，现在则是灼灼的金色，像是可以熔化一切。

    “还没问过，你的眼睛…为什么变成金色的了。”

    作为联邦最核心的项目，阿尼茨1.0的一切配置都是最高级的。据尤兰达所知，之前他眼睛的那种蓝色提取自一张残存古卷的真迹。

    就像是备受宠爱的联邦之子，人类从不吝惜将最珍贵的物质赋予阿尼茨，但却造就了如此恶劣的个性。

    “我讨厌蓝色。”阿尼茨很不在意的说，看见尤兰达的神情又变得迟疑，“…你不喜欢吗。”

    跟她有什么关系？尤兰达想。但并没有说出口，把头扭开了。

    便再也无话可说。尤兰达靠在栏杆上，阿尼茨站在她身后。他们等待着，天幕慢慢吞吐出一片金白的云层，一轮红日从中冉冉升起，整个城市便由远及近的明亮起来。

    尤兰达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日出了。即使是夏天，这是时间也很难说是暖和的，但尤兰达却真的感受到一种温暖，包裹住了她的每一寸皮肤。

    那温暖唤醒了她脆弱不堪的意志，尤兰达的眼睛忍不住酸涩起来。

    阿尼茨在后面安静着，忽然说，“以前，我也是这样看着你。”

    尤兰达垂眸掩饰难过的眼泪，假装平静道：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已经觉醒了意识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了会怎么做？”。

    尤兰达沉默了一会儿，“可能不会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这并不完全算敷衍的假话。那时候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，即使内心不赞同联邦自上而下的氛围，可尤兰达不能否认的是，她就是在这种制度中被培养和成长的。

    就像自己的志愿从考古被强制修改成生物智能，毕业后又被塞进第四实验室参与阿尼茨项目一样。高中时的尤兰达还会大哭一场，大学时她就学会了默默接受，甚至还对导师撑出一张笑脸，说出感谢看重之类的话。

    人的棱角就是在一次次无情的打磨中消失的。

    然而阿尼茨却用一种平静又确信的口吻说：“不。你会阻止我。”

    尤兰达扯了下嘴角，“别把我想的那么勇敢。”

    “对于这个国家的很多事，你并不认同。”阿尼茨望着她，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流转着漂亮的光泽，“如果可以的话，你很想阻止这场战争吧。”

    尤兰达抬起复杂的目光，许久又偏开，“别说的好像很了解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很了解你。”阿尼茨坦然的说：“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说得尤兰达心烦意乱，她不知道阿尼茨这副毋庸置疑的口吻从何而来——就算最强大的机器也不可能看透人心。尤兰达差点就想说你根本不是人，可是又打住了。

    瞧，连说话都会瞻前顾后的人怎么能称得上勇敢呢？尤兰达在心里腹诽。